斜月沉沉藏海雾，碣石潇湘无限路。不知乘月几人归，落月摇情满江树。——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
他的诗句如他的名字一样，飘飘渺渺又澄澈空明，如江南细雨迷蒙，织就一幅氤氲着水汽的丹青，如陌上温柔东风，吹拂一片寂静着盛开的桃花。他是抓不住的江南雨，留不住的杨柳风；他在桥边月下独立，伴花吹箫，他在江边渡口徘徊，把酒临风。
气势恢宏的大唐，洋洋洒洒的千万篇诗卷，竟无一纸一字供他把春江明月写进《全唐诗》，就这样他和他的明月一起隐进悠悠白云，隐进青枫浦上，隐进妆台玉户，隐进沉沉海雾。他连同生前生后事也掠进如水月华，只剩丝丝缕缕的缥缈箫音，留给后人猜测追寻，但，任凭你翻遍史卷，仍旧难以窥他平生。寥寥几字，无力苍白。
“张若虚，扬州人，兖州兵曹。与贺知章，张旭，包融号吴中四士，诗二首。”——清《全唐诗》
融，俱“先是神龙中，知章与越州贺朝，万齐融，扬州张若虚，邢巨，湖州包以吴，越之士，文词俊秀，名扬于上京。”——《旧唐书》
“天宝中，刘希夷，王昌龄，祖咏，万齐融，张若虚，孟浩然，常建，李白，杜甫，虽有文章盛名，俱流落不遇，恃才浮诞而然也。”——郑处海《明皇杂录》
吴越之士，文词俊秀。文章盛名，流落不遇。
王昌龄，贺知章，孟浩然，李白，杜甫哪一位不是声名显赫的，纵横文坛的天之骄子，与他们才气并茂的他，却在大唐的史册里销声匿迹。是提笔的史官忘记了这如月光一样的男子，还是这如月光一样的男子不愿让人记得？毕竟，大唐的诗海里升起了太多灿烈如火的骄阳，已经不需要更多明亮到刺眼的光芒，或许是他敛了锋芒痕迹，只温柔宁静地在凉夜里铺开一张宣纸，描摹着空中那轮皎洁——弯月如钩，圆月如盘，他一身寂寞清辉流淌，汇成一江如水月光。
从唐至元，他的《春江花月夜》几乎无人所重，不仅唐诗选本无载，而且由唐至明的二十余种诗话中也无一字提及。若虚，若虚，他当真是随一江月色，若即若离，澄澈凌虚。
空里流霜，汀上白沙。他惜月、逐月、写月、问月。他问，何人初见月华，他问，何时能逐月华。这一追一问，便是人间千年。终于有人翻开了他的宣纸，掬起一捧春江月色。
最早收录他的《春江花月夜》的诗本子，是宋人郭茂倩的《乐府诗集》卷四十七。提及张若虚及其诗的诗话，是成书于万历年间的胡应麟《诗薮》。及至清代，有关唐诗的重要选本才开始收录了他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无声朗照，相伴相随。早已不知何时爱上清冷婵娟，他看尽江水海潮，听尽翻滚波涛。他提长剑，著青衫，岁岁年年独步江畔，他望月、待人、寻己。他问江畔何人初见月，江月何年初照人。他问，是谁先发现彼此的美，又是谁一眼万年？人与月，月与人，是谁先撩拨情丝，又是谁念念不忘。人，为沧海一粟还是至尊无上？是宇宙渺茫还是吾生须臾？是应当如飞仙遨游，还是抱明月长终？是亘古不变还是不可骤得？
问的是情，也是理。月光不语，未减清辉，仍旧跟着他。从点缀着零星野花的草甸到疏密无秩的灌木丛，从柳下无主扁舟到高高的女子闺楼，从飞度寒潭的鸿雁白羽到锦鲤跳跃激起的涟漪波纹。
明月，无处不在。送他逃离于喧嚣拥挤的大唐诗坛，又陪他归来于千年后的字里行间。
三分天下明月夜，二分无赖是扬州。他是扬州人，曾在这天下间至美至洁的月光里浸润着。他爱扬州月，也曾游离四方，看山、观水、追月，没人比他更懂那一轮月，如钩如盘，千姿百态。他懂她的清冷，懂她的皎洁。他们是知己，是一见如故再难分开的命中注定，注定了他这一生踏月而来，乘月而去，摇曳一地落花缤纷。
我已经无从知晓他生于何年何月，又埋骨于何地何处。他甚至连字与号都不曾留下，只给人一个似梦似幻的名，如雾里看花，水中望月。但从他生活的大约年份判断，他定是有凌云豪迈，潇洒从容的仪态，因为那是初唐，一个崭新的，激扬着万千活力的时代，一个以边塞鼓角，长烟落日为起点的盛世。他有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的觉悟，亦有渡黄河，登太行的势不可挡之锐气。他任过兖州兵曹，但我在此地已寻不得他半点痕迹。那么，或许他也曾打马在我脚下这片辽阔的北国，在凛冽的朔风里穿梭，累了便倚靠在凌霜斗雪的寒梅旁，以月光为锦衾，做一场铁马冰河的梦。
他终究是吴侬软语的水乡之人，没有太多刚烈、粗犷。他从六朝诗风里走来，洗尽了浓艳靡丽，携细腻清丽之风雅，合着曹衣出水，吴带当风的画意，仍蕴藉魏晋风骨。所以，即使是凝视着迎面而来的贞观之治，以及不远处的开元盛世，他仍沿乐府旧题，在繁华昌盛里敏锐地去感知玄之又玄的无常世间，去追问，将自己，将生命置于哲学高度。
“孤篇横绝，竟为大家。李贺，商隐挹其鲜润，宋词、元诗尽其支流，宫体之巨澜也。”—— 清 王闿运《湘绮楼论唐诗》
竟是这样高的评价。细细想来，并不为过。担得起“孤篇盖全唐”的赞誉。他不经意间，就站在了诗上顶峰，蟾宫折桂。
但他仍旧不语，只回头看一眼呼啸擦肩的光阴，转身一瞬沧海桑田，换多少个兴衰人间。不变的，仍旧是月，仍旧是追月问月的他。
浪潮退去，海滩遗珠。人们惊艳于他那朦朦胧胧的月，惊艳于他如谪仙般的缥缈身影，不忍将他放逐在历史洪流。有人将他编入故事，写入戏文，给他一段痴缠缱绻的人间爱恋，让他凭借若虚之名，穿越人、鬼、仙三界。让他在上元时节，明月桥边，邂逅名门闺秀辛夷，又让他在生生死死的轮回里走一遭，爱而不得。再入红尘时明月桥边他依旧执箫而立，而那红颜早已老去，如花凋零枯萎，他仍带了初见时的浅笑，伸手抚上她苍老的脸，去极力感知时间是如何将一道道月光印刻在她身上，洗尽她灼灼桃花面。
月如何缺，天如何老？
他为她再吹奏一曲春江月，吟一阕春江诗，一切，宛如初见。
我宁愿相信有这样一个故事，给他一个关于追问思索的理由。他藏在了昆曲里，藏在了那一出《春江花月夜》里。
昨夜梦落花，春半不还家。一夜夜江潭落月，由圆到缺。他在潇湘水畔，逐月千年，倚碣石、捡落花，将自己连同西天斜月隐进海里，藏在雾中，氤氲暮霭中看不清他的脸，不知他乘月归何处。
唯见，落月摇情满江树。（文/正习高速7标项目：张树培）
